真实故事一:春梅

放假了。想放松一下,写点与金融市场无关的东西,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ETON说:“我觉得你晚上给我讲的睡觉故事就不错啊!”嗯,那就从这里开始吧。

在我小的时候,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那时候大家都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我父母的单位是个国企下面的小分支公司,人很少,就住在一个小小的居民区里。居民区里还在读书的孩子只有九个,六个男孩,三个女孩。春梅是其中一个女孩。

春梅在那时,是一个丝毫没有存在感的女孩。她学习成绩不好,经常逃学,人长得也不漂亮,又矮又黑,见了人也总是默默地走开,一句话也不肯和人说。我们这帮孩子甚至觉得,她好像根本没有生活在我们的居民区里。而我能够与她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则纯粹是因为她的父亲。

春梅的父亲姓刘,是单位里负责烧锅炉的。八十年代的绵阳,天然气还没有全面到户,热水器这种东西还是稀奇的玩意儿。我们洗澡都是在单位里的澡堂。冬天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澡堂洗澡,洗着洗着水就变冷了。澡堂里的人就互相问:“是不是莫得热水了?”在得到旁边人的肯定回答后,就扯着嗓子大喊:“烧点开水!”等了半晌,却没有反应,又喊几声,这才听到外面一个声音应道:“烧起了!”

除了这句话,我似乎就没有听到过春梅父亲说过其他的话。我想,春梅不擅言辞,或许是从她父亲这里遗传来的吧。她的父亲也长得矮矮的,但精壮结实,脸上从来见不到一丝笑意,让人看了有点害怕。

可这样一个粗糙的汉子,却又有着灵巧的一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了给小孩理发的手艺,于是每过个把月,我爸爸就会跟我说:“下午去找刘叔给你理发,我跟他说好了。”然后我就不情不愿地磨蹭过去。刘叔已经在家门口摆好了凳子,等着我来。他理发的动作极慢,还要反复修整,最后还要用那种一半是刀刃,一半是梳子的奇怪剪刀在我头上狠狠地扫荡一番。每次都拉得我头皮生疼。可是看着他那张像是在生气一样的脸,我只能强忍着,大气也不敢出。一直忍到他终于把我的头弄成一个倒扣的西瓜皮一样,他才终于把我身上的碎头发一扫,摘掉围兜,说一声:“好!”我这才如释重负般地跳下凳子来,冲着刘叔和旁边看着的春梅一点头,飞也似地逃走了。

十一岁那年,有一天早上,我走在上学的路上,正东张西望地想看看路边的电子游戏厅有没有开门。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我转过头,春梅站在不远处,冲着我招手。我走过去,她却又低头不说话了,似乎在犹豫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到哪里去?”

我觉得这可真是好笑,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除了去上学,还能是去哪里?不过我们毕竟不熟,我还是好好地回答:“我去上学。”

她似乎才醒悟过来,还有上学这码事。然后又尴尬地冷场了半天。在努力思索了一番后,她才想起说一句:“你要不要贴纸?”

那个年代的小孩没有什么玩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收集一些花花绿绿的贴纸。不过,我们男生都喜欢画着机器人、汽车、武器什么的贴纸,而女生一般则收集一些偶像明星的贴纸。春梅从口袋里掏着,摸出了一叠贴纸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低眼看了看,都是些明星贴纸,心里略有些失望。这时,她把头侧下来,伸到我眼睛下面的角度,以便于直视着我的眼睛,急切地盯着我说:“你以后要好生读书,莫像我这个样子,晓得没?”

她的这一连串反常的行为有点吓到我。我本能地点了点头。她则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快去上学吧。”然后转身走掉了。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我父母告诉我,春梅离家出走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我都已经上高中的时候。晚上回到家,我母亲就忙跟我说:“春梅回来了。”我还在诧异,母亲便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原来,春梅离家出走后,很快就遇到了一个人贩子。那人见春梅孤身一人,就把她骗到了一个偏远的农村,卖给了一个瘸腿的老头做老婆。春梅并没有慌张。她在老头面前表现得很顺从,却乘着他放松警惕时逃了出来。逃到附近的小镇时,居然又看到了那个人贩子。

春梅没有报警。她走上去跟那个人贩子说,她没脸回家了,让那个人贩子再卖她一次。但条件是要找个好一点的人家。于是人贩子给她找到了一户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男人岁数也不算太大。春梅也认了命,就和那人结了婚,留了下来。

再后来,春梅生了一个孩子。或许是母性的焕发吧,她终于鼓起勇气,带着男人和孩子回来看自己的爸妈。可是那一天,刘叔却觉得,女儿丢了他的人。他不肯认这个女儿,把她们轰了出去。春梅和她男人抱着小孩,在她父母家门口跪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坐火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如果是你的小孩,你会让她回家吗?”ETON躺在被窝里问我。

“会的。如果是我的小孩,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有过什么遭遇,只要她愿意回来,我都会让她回来。”我抱紧了ETON说:“只要她愿意回来。”

后记

我常常想起春梅这件事,心里总是觉得很同情她。可是后来,我在想,也许,她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可是并不说明她是个笨女孩。相反,她应该是很机灵的。否则她也不可能不露声色地瞒过瘸腿的老头,只身逃出来。

她再遇到人贩子的时候,没有选择报警,没有选择回家,而是选择了为自己创造一条歧路。

这或者是错误的、不道德的、悲哀的歧路吧。但却是她自主的选择。

而我们大多数人,在卑微的人生中,又能比她自由多少呢?

她不需要我的同情,不需要我唏嘘。我最应该给她的,也许只是一个祝福:祝你和你的孩子,能在此后的人生里,平淡、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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