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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梁鸿:写作是书写喜怒哀乐,而不是审视他人

FT中文网2023-12-06

摄影:Marigna Roth

专注于书写中国乡土的梁鸿认为,中国的乡村并不是一片特殊的土地,她期待人们将农民当做普通群体来看待,而不是将他们视为一种“病症”或者社会问题。

文 | 温迪雅 

01

受英国查思出版社的邀约,我于今年的十月份在伦敦主持了作家“刘震云和梁鸿的英国读者见面会”。因为以前没有接触过梁鸿的作品,所以我花了相当的时间做了一番准备。

我首先读的是她的小说集《神圣家族》,这部作品的英文版于2021年12月获得了英国的 “Pen Translates Award” (笔友翻译奖), 然后是粗略地通读了她的“梁庄系列”。是梁庄系列奠定了她在文坛的位置,也更让她成为一个让人关注的公众人物。

在读“梁庄系列”的时候,我不仅被她讲述的梁庄人的故事深深地吸引,对她的敬佩之心也油然而生。正像梁鸿自己说的,当她决定回到梁庄观察这片她曾经非常熟悉的土地时,她才发现其实她并不正真地了解它,也不曾真正地关注过它。

的确,尽管中国的乡村地域博大,我们对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问题也不陌生,而且在我们居住的城市中遭遇乡村并不困难,但除了一些肤浅的同情之外,有多少人曾经真正地关注过他们,真正地看见他们?我知道,我也没有。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的那种原始的冲动和巨大的热情,在她的采访和记录里,在她看似冷静的描述中不经意地流露,让读者也感同身受,对那片土地上的人民充满理解和喜爱,也充满同情和敬佩。

无论是虚构的“吴镇”,还是真实的“梁庄”,也无论是真实的梁庄人,还是虚构的吴镇人,他们相互交织,勇敢地面对着中国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带给他们的种种困惑和难题,让我真正地“听到”了他们,“看见”了他们……

02

有了这近一个月的精神准备,以及对她在各个媒体里的影像资料的了解,我已经不觉得梁鸿陌生了,反而,我对我们的相遇充满了期待。

10月18日在伦敦中国城的China Exchange,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我们没说上两句话,就上台开始了对谈,一路畅谈。梁鸿自然淳朴,让我的提问随意而放松。伦敦是他们英国之行的第六个城市,而且第二天她就要飞回北京,紧张的旅程并没有把倦意写在她的脸上。

那天英国刚刚降温,窗外下起了小雨,典型的雨中伦敦,面对现场两百多来自英国四面八方的读者,空气中充满了久违的兴奋以及难以言状的引力。

梁鸿,这个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年的乡村女孩,凭借自己读书读得好,走出了梁庄。她对故乡的再回首,是偶然也是必然。

梁鸿攻读文学博士的时候,她的导师要求她研究河南文学,所以她花了三年时间写成了博士论文,详细地研究了河南作家,出版了名为《外省笔记》的专著。她觉得这三年特别重要:“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突然间觉得那片土地对你是有意义的。所以,后来的写作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这片土地,这是一个正常的情感延续。”

学术的研究曾令她迷茫,不知何去何从,她于2008年又回到了故乡,虽然并不清楚故乡会带她去哪里。但是,当她站在村头,看到那些熟悉的人群的时候,突然间就觉得,她跟那里的人们实际上还是一体的,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但是也从来没有真正去关注过他们。

那一刻,想写一个中国现实的村庄、而不是一个小说里的村庄的念头就产生了。

“我觉得写作需要一种激情,就像我们今天来这里一样,也需要一种激情,否则我是不愿意出门的,这么冷,对吧?” 她呵护着在场的观众,“写梁庄的时候,其实我内心里有一种特别大的生命的冲动.......所有的写作都是为了追寻自己,都是为了找寻生命的源头,不管这个生命是你个人的生命,还是整个社会的每一个个体的生命。”

她补充说,以现在的心态,让她再去跑十几个城市,去找这些在外打工的梁庄人,她真的是没有勇气了。只有在那样的一个时期,那样的一个巨大的冲动之下,梁庄的故事和梁庄的人才跃然纸上。

梁鸿

03

都说英国的灵魂在乡村,我没有考证过这句话的出处。反正这些年在英国,也深深地为英国的乡村着迷,那些村舍和乡镇,那些只有牛羊的丘陵缓坡,似乎停滞般地几百年都没有变化。而我记忆中的中国的乡村,那曾经生活过十年的陕南,也是田园牧歌般的存在---上山挖中药,下山捉泥鳅,完全没有后来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所遇到的种种问题。

记得大学期间,同学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农民”二字,是用来讥讽那些有“农民意识”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大家也许是无意识地这么说,可城市年轻人的 “自以为是” 却是真的。想起来这一幕,我就为当年的无知而羞愧。

这正是梁鸿写“梁庄”时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把“农民”这个词语“除掉”,让它不再是一个符号化的群体,而是每一个个体的面貌,每一个人的故事。“读了梁庄之后,你会看到一个个人的故事,而不是一个个‘农民’的故事”。

她觉得中国的乡土并非是一片特殊的土地,它是中国的土地之一;农民也不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中国人的群体之一,所以她特别不希望大家用一种非常特别的眼光来看待中国农民。当我们把农民特别摘出来看的时候,你是把它作为一个“病症”、作为一个社会问题来看待的,而不是把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存在来看待的。

梁鸿认为:一个作者最大的任务就是把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写出来,而不是以他们的社会地位来看待他们。

我问她:这个改变了你的命运的那个关键的“差异”是在什么呢?

梁鸿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我其实觉得没有什么差异,混得好或者混得不好都是一种生命的形态,就是说人有各种机遇,我可能碰巧比较会死读书,然后读出来了。而没有这样走的人,也不能用遗憾来判断。他们有自己的幸福,也有自己的悲伤;而我们有自己的幸福,也有自己的悲伤。”

尽管如此,梁鸿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在人生最好的年华,写了这三本书。她觉得这是对她的馈赠,对她生命的馈赠。

04

梁鸿作为一个研究中国乡土文学和乡村关系的学者,再加上十年对梁庄的调研和记录,她从非虚构的“梁庄”,到如今虚构的“吴镇”, 这个转变是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有专家评论这样评论她的小说《神圣家族》:“从非虚构到虚构,不再是平视的眼光,还有了俯视”。

《神圣家族》里所描写的12个人,都是边缘人物,他们有很悲惨的故事,但梁鸿却以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写了出来。譬如《到第二条河去游泳》这篇,她用非常平淡的手法来写这个女孩子去找一条河,把衣服脱了,换上不同的衣服,然后跳下去。在河里她和其他的死者非常平淡地聊天,你为什么死,她为什么死....... 她希望这样能让读者感受到一种言外之意, 引发一些思考。

梁鸿说:我觉得文学不单单是用“重“来写“重”,也可以用“轻”来写“重”。用轻盈的、玩笑的、幽默的方法来展示人的那种存在的荒诞、存在的悲凉。

梁鸿在写《神圣家族》的12个人物的时候,非常兴奋,也很享受天马行空的虚构的快乐。譬如她写徐家亮盖屋,因为地上的房屋已经不能住了,要挖一个地下的两室一厅满足自己的愿望。她特别开心可以给主人公找到一个方法。虽然是虚拟的情节,但是里边又包含着许多社会的层面,所以她希望这样一个虚拟的人物,和整个社会的那种所谓的话语是完全融为一体的。也希望读者首先喜欢这个人物,觉得好玩,然后才是背后那种她要表达的声音。

梁鸿在英国的读者见面会现场

05

和梁鸿在台上的对谈也就只有四十多分钟。按照活动的议程,会后没有饭局,我也另有计划。主办方希望我们把梁鸿送回酒店,因为她要和一个私人朋友见面。

我们走出China Exchange,一脚踏进唐人街的灯红酒绿。外面下着小雨,梁鸿拿出了一把自备雨伞,而我习惯了海边小镇的装备,从不带伞,但也没有穿防雨衣。

我们同行的三人都不生活在伦敦,另一位美女作家怕梁鸿淋雨,就叫了一辆Uber送她。其实,她的酒店就在不远处,走路十分钟就到了;而我,一个住在外地的路盲,也没有坚持说还是走路更快更方便。那时,正是傍晚五点多的拥堵时刻,第一辆车爽约没来,我们又换了地方再叫一辆车。我建议,不然就在中国城吃了饭再回酒店?梁鸿说还有人等,其他人也没有应和,我就没再坚持。

终于等来了出租车,路上很堵。在等车的时候,我们躲在雨伞下聊天;在出租车上,我们也一直在谈论写作的话题。

我至今都很后悔没有请梁鸿在中国城吃饭这件事。那天,我就像一个丧失了思考和决断能力的乡村人(我们华人称我的小镇为布村),迷失在伦敦这个大城市了。也许梁鸿只是客气,见她的朋友也应该也没有那么紧急,而我们自己的安排也应该没那么紧急。关键是,身在餐厅林立的中国城,我竟然木讷到没有坚持请她吃饭后再送她回去........

除了这个遗憾以外,这一场在伦敦与梁鸿的对话,像一场神秘的幽会,让中国的乡村和那里的人们,久久地徘徊在我的脑海里。

英国的乡村在英国人心目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和价值。对许多人来说,它代表着宁静与和谐的生活方式,也代表着慢节奏,是一个让人们享受大自然的的乡村。

来英国之后,听到的一句话令我印象很深,它提到了英国乡村的重要性与价值:“乡村是我们国家的灵魂,是我们文化和传统的根基...乡村不仅仅是一个地方,它是我们的身份和价值观的象征。”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所说的也同样适用于中国的乡村。中国的乡村也是中国文化和传统的根基,也是我们身份和价值观的象征。而我们所需要的,是好好地理解它,研究它,尊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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