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世界我在我的雾里多么清晰。身在迷雾?
不,你定有你的颜色”
——唐诗逸作品·《雾里》
6 岁习舞,15 岁获得誉为中国舞蹈“奥斯卡”的桃李杯金奖,18 岁再获金奖捧回双金,20 岁成为中国歌剧舞剧院首席舞者,如今她是国青联委员、中国歌舞剧院首席舞蹈演员,也是观众口中“古典舞的天花板”。
昭君、洛神、张纯如,大幕拉开,她把一段生命注入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成为她们在人间的化身,而在这些名字背后,真正的唐诗逸却始终云深不知处。
直到这个夏天,“仙女”下凡。
“故事里的绝代舞姬都有了脸”
2021 年,舞者唐诗逸在剧场演出了二十三次。
与此同时,她担任演员体验官,与网易游戏合作推出的《绝对演绎:洛阳旧事》舞蹈视频在B站获得了超过 500 万次的播放——
大唐洛阳,安乐公主恣意旋舞,向巍巍殿堂伸展手臂,沉酣有如孩童。下一刻,鎏金的宫殿化作冷雨囚笼,舞步行至癫狂,盛世像一束光落在她双手里,随即化作泡影。
舞者唐诗逸情不自禁落下一滴泪,结束了这位小公主绚丽而疯狂的一生。
而在屏幕外,数万条弹幕止不住地赞叹大唐之美,以及“国家队”选手的绝对演绎。
唐诗逸是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歌剧舞剧院的首席舞者,由她主演的《孔子》、《昭君》已经成为中国古典舞剧的行业标杆。这批舞剧颇具“庙堂感”,代表了一种不易触达的古典审美,无形之中,也将舞者固定在了一部分人眼中的神坛上。
而近年来,随着国潮复兴,年轻人身穿汉服涌现在街头巷尾,突然间,时代变了。几乎所有中国人都迫切需要不拘一格的文化演绎——那些唐诗宋词、青绿山水,别再高居庙堂,别再囿于梨枣,来 10w+条弹幕里获得新生吧。
古中国流淌在血液里,而我们对它其实相当陌生,只有百里挑一的演绎者,才能将当代人与古典世界连缀起来——要足够美,同时足够亲近。
唐诗逸显然是一个完美演绎者。
二十多年舞蹈生涯,令她的肢体既有大开大合的震撼,又有精确到一个指尖的微妙。镜头拉近,那张古典的鹅蛋脸上流溢着故事感,不是简单的作悲作喜,而是顾盼、惊起、欲语还休,一眼万年透过镜头对你诉说。
“看到她,故事里的绝代舞姬都有了脸”。在 B 站上,唐诗逸的剪辑常年占据舞蹈分区顶流,让古典舞“出圈”这件事上,她成了当之无愧的天花板。
在舞剧剧场的黄金时代之后,唐诗逸又被国潮推到顶峰。
一个人能够两度在时代的风口浪尖里拔得头筹,除了实力与运气,更需要的是一种“未尽之力”——无条件地感到元气未尽,生命蓬勃,一个全情投入的高度,是为了让下一个呼之欲出。唐诗逸正在寻找她的第三个。
三十一岁,回归赤子
今年 5 月,唐诗逸官宣加入《乘风破浪》。
坦率讲,这不算一个意料之中的选择。
“国家首席玩什么综艺?”不乏大跌眼镜的质问。体制内的头衔曾经给她一个安全距离,随着“下凡”,一切微妙地面临改变。
古典世界保护过唐诗逸,近十年来,她作为“洛神”、作为“昭君”接受汹涌而来的礼赞,但这一次,没有洛神,没有昭君。古典世界在唐诗逸的里面,而外面,她必须作为自己面对现实世界,迎来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开局。
《乘风破浪》的第一次短访问,“作为自己”的唐诗逸就找不到词儿了。
她选择《一生所爱》作为初舞台曲目,当被问到原因时,沉思良久,满心满意地抛出三个字:“很喜欢!” 然后捂住嘴,发出一阵对自己也无可奈何的大笑。从她敏感丰沛的内心到脱口一个金句之间,仿佛有千山万水。用身体,唐诗逸能精确地表达到每一块肌肉,用言语却一不小心就陷入迷宫。
然而她发现真实世界的硬通货就是言语——轻盈、海量、有效的言语,镜头飞快地转向,将金句收入囊中。唐诗逸试图避开言语,用“做”取胜,比如做队长。她投出竞选信,相信自己擅长带领他人,并肩作战。但这次投递令她发现,自己擅长的“带领”是有前提的,那就是:
“已经得到充分的信任。”
在舞蹈领域,她的职业故乡,唐诗逸得到百分之百的信任已经接近十年了,习以为常到像是空气。然而,综艺很快让她领略了全新的空气。初舞台《一生所爱》获得了全场惊艳,以及 0 票——她落选了。新大陆上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就跟一个幼儿园小孩一样。”唐诗逸大笑。
三十一岁,回归赤子,哈哈大笑的唐诗逸觉得这太有趣了。但在现场,陷入信任冲击的唐诗逸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她是一个需要花上时间来相处的人,也从未考虑会不会效率太低。古典舞的时间法则与现实不同,剧场里一坐定就是两小时,永远有时间,好的作品更经得起时间推敲,甚至只有当时间过去之后,古典舞最珍贵的部分才会浮出水面。舞者唐诗逸从不惧怕时间来考试。
但这一次,她发现钟表飞速旋转,现实世界的考题是“没有时间”,争分夺秒,几个倒计时之内完成组团作战。她无法在短时间内为自己争来百分之百的信任。
没有什么好办法,先停一停,千言万语留到舞台去讲。《一生所爱》是一个值得回头再看的好舞台。在大提琴低沉的诉说中,唐诗逸慢慢抚摸手臂,整个人向上伸展而去,似乎要拥抱半空中的什么,然后骤然将目光送出去,寻寻觅觅,向着熟悉的舞台,向着陌生的空气,向着一生之中川流不息的爱意。
如同舞剧《昭君》最后一场,昭君白发苍苍,一生过往闪现在眼前:一同出塞的女伴、两任匈奴丈夫、守边的将军,活着的人被时间淘洗殆尽,像她手中的黄沙不断消散在风中。只剩下昭君。
但昭君还在,就像一生所爱都还在。
唐诗逸特意把自己调度成了一根直线,从舞台最前,随着起舞,退到舞台最后。谢幕之前,唐诗逸下腰落地,凝视半空,那一刻,她成了一面镜子,每个观看者都能照出自己的旅途。
“我为初舞台选择了一只古典舞,我觉得这最能代表我。一段人生当中,所有经历过的那些起起伏伏,我都想用舞蹈把它们画出来。可能是父母、妻儿,可能是珍视的事业,可能是你无法达到的一些梦想。但最重要的是,你经历完所有这些之后,再去回头,再去追寻你的心中所爱。”
舞剧就像是一个人一生的浓缩,是她经历的整个时间、世界凝结成一粒沙。当舞者和观众投入了个人的经历和状态,舞剧的触动将激发他们做出不一样的解读,而《一生所爱》也不只是一个人的旅途。
舞台,就是大家做梦的地方。
时代要自保,
她要寻找下一场燃烧
再次回头,再次追寻,意味着承认人生路途当中有一些岔口,而不是一条直路走到黑。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唐诗逸完全应当一条直路走到黑。
2010 年,唐诗逸已经进入国家级院团,主演《水月洛神》一举斩获荷花奖,随即在舞林争霸、中美舞林冠军对抗赛大放异彩,个人舞蹈剧场《唐诗逸舞》也于2016年推出。相比起绝大多数人来说,唐诗逸的光环和保障已经足够,如果按兵不动,她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自保于真实世界的波峰浪谷之外——疫情持续到第三年,许多创作者已经被时代冲散。
2021 年,全国演出市场票房收入同比疫情前降低 41%。2022 年国际舞蹈日前后,两间知名舞团宣告解散,它们都曾经在海内外享有盛誉,但无限暂停、随时取消的演出市场将舞团逼到了生存的边缘。
时代之下,没有独善其身的行业,但有幸存的个体。人们群起退向保守、稳定,社交网络开始风靡“体制内男友”,两百万人试图考公“上岸”。如果有人创造一种艺术,来描述特殊时代的身体,大概就如同现代舞蹈家玛莎·葛莱姆在美国大萧条时期所做的那样:弓起脊背,收缩身体中段,只剩一种胶着的、克制的舞蹈力量。
但唐诗逸在这一年里没有更保守、更稳定,反而把自己抛向了不确定性,甚至站上综艺的舞台。她嗅到停滞的气味,停滞比不确定性更令人紧张。
2020 年开启的中英合作舞剧《梁祝》被疫情终止,唐诗逸曾经十分渴望参与,渴望现代舞背景的国际编导解构她属于古典舞的身体,项目的终止令她再度悬空。
一个顶尖舞者需要吸收大量、高纯度的生命力,因为他们在台上真正给出的,不是动作,不是举手抬腿,而是寻觅、注目、质问,全然进入一种强大的心流。继续跳,跳更好的剧,心流才能源源不断,停滞意味着不进则退,而时代的停滞从不和任何个体打一声招呼。
唐诗逸至今仍然怀念 2020 年跳的一场《记忆深处》,那是她能记得的最极致的心流状态。这场舞剧讲述了作家张纯如的抗争,她耗尽生命,追寻真相,与日本政府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史实对抗。
12 月 13 日,国家公祭日,在南京。演出前一天,唐诗逸崴脚,紧急送到运动员治疗中心放血扎针,处理了五六个小时。直到大幕拉开,她仍然拖着那只严重的伤脚,不得不临场改掉所有的跑步动作。侧幕站着一位一模一样的“张纯如”,万一唐诗逸无法支撑,B 角会立刻顶上。
“站在舞台上,脚还是非常疼。而且我即将迎来特别大段的一段大独舞,舞段前,有一段纯如默默回到家的情感铺垫。那天前面所有的表演我的感受都非常好,张纯如的悲痛、无力、绝望、拼尽全力在那短短的一条线里涌入内心,我依稀听到观众的抽泣声,就像纯如听到无数灵魂哭泣的声音,情绪和眼泪也不能自抑地奔涌而出。
“最后那一刻,我看了一眼观众,坚定地坐在了沙发上,开始了那段大独舞,就像纯如拼尽全力把所有的一切向全世界喊出来一样。”
那个晚上非常精彩。
结束演出。谢幕。唐诗逸推开剧场大门,外面白茫茫一片大雪。没有人知道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它从天边外,无尽地坠落下来。二十年前的灵魂,二十年后的身体,万古不移的南京城,此刻被同一场大雪覆盖。
“在记忆深处的演出舞台上,那将是我从之前到以后所有,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演出。以后也不会再超越它。真的是。”
舞者是一个被生命力滋养起来的群体,他们体验过的极致生命力,会驱动他们继续寻找下一场燃烧,以此来对抗停滞。2017 年开始,唐诗逸接触了电影,尝试在镜头前演绎一个更细微、更真实的人物。
2019 年,她跟着老师前往欧洲,去布拉格,流连于世界舞美展。从前她抵达任何城市,目的地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舞台。但现在,许多严丝合缝的东西开始瓦解,真实的世界剥落出来,她意识到光是“看看可能性”,对于三十一岁的生命来说,就是令人激动的新话题。
在《乘风破浪》里她也在这么说:
“想看看自己更多的可能性。”
没有提头衔,没有提过往,只有可能性,可能性当中也许就蕴含着下一场燃烧。
从小她的人生动力是“不满足”,心无旁骛,冲向某个城市的舞台,冲向某个“更好”的节点,而当下的动力变成了兴致勃勃,四处张望。看见一个新鲜的东西,她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变成那个东西,就像从前在《春江花月夜》的剧场里把自己变成“春”,变成一股催开花朵的新风。在综艺里,她仍然以古典舞的形象出现在初舞台上,然而,再次露面,一首《雾里》便勇敢地展现了不同的面相,正如她第一次为自己写的 rap 词:
我特别喜欢你今天的舞裙,
卸下妆容的你今天格外的美丽。
“今天我有了代表自己态度的第一首歌。”《雾里》公演之后,唐诗逸在微博上这样说。
接下来这个夏天,唐诗逸尝试了更多。一身西装,梳起头发,加入了酷酷的唱跳女团舞《Okay》,雌雄同体的帅气甚至像男团。《佳人》把性感带入古风,属于古典的生命力,和属于唐诗逸的生命力交融在一起。
“如果不来这个节目,我这辈子有可能进行一次乐队演出吗?”她这样问过自己。
“可能未必。所以多好啊,不管做成什么样,都是高兴的。”
就如同她在时代的洪流中偶尔却步,回望过去,然后,毅然决然投入到更加汹涌的浪潮中去。
//后记
初采唐诗逸时,我们觉得唐诗逸的身上包裹着坚固的外壳——她直率的言语,以及倔强的个性,都在和这个世界拉开距离。同时,她又用一颗感知力极强的心,以及丰富的身体景观,重新缔造了一个世界。所谓的“壳”,正是来自于这种在现实之外,再度缔造世界的天赋。
而现在,她试着回过头来,把同样的天赋用于现实世界。
“这是一个阶段,一个触碰、认识这个世界的阶段。”
就像一场探险,穿越浓雾丛林。丛林里当然有未知的恐惧,有前所未见的自卑,有划破皮肤直到侵蚀内心的痛苦,某些时刻,浓度甚至超过了兴奋。但这就是丛林的馈赠。一个人天赋当中的珍宝,正是经历了丛林洗礼之后,才会闪闪发光。”
对于唐诗逸来说,她正带着爱,带着好奇,穿越浓雾森林,终将到达下一阶段。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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