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8日，享誉世界的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先生在北京辞世，享年103岁。
一个时代无声地合上了书页。与他一同远去的，是那个由爱因斯坦、费米、狄拉克等名字塑造的物理学黄金年代。
△杨振宁与理查德·费曼
得知消息时，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飘向了那些与他交错的时空片段。我与杨振宁都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和清华大学任教，而我在港中文的居所，恰好是他早年住过的地方。这些际遇的重合，让我得以从一个更切近的视角，去思考他留下的庞大精神遗产。
与很多科学家不同，杨振宁喜欢用美、妙、优雅这一类词汇来描述身为物理学家所做的工作。他对美的感知，正如其同事弗里曼·戴森所言："使他最不重要的计算都化作了微型艺术品。"这份感知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对taste的坚持与推崇。
在众多深奥的理论之外，杨振宁曾反复提及和强调的“taste”，在当下尤其值得我们深思。
不久前，我在写给超量子基金朋友们的中秋寄语中，也探讨了同样的主题。我认为，在AI已能执行越来越多任务的今天，我们真正需要的是“good taste”，是一种“知道做什么才是最好的”洞察力 。这种能力，能让我们在“道”的层面不断精进，而不只是在“术”的层面陷入无休止的“内卷” 。
正如我在信中所写，卓越的起点，是“good taste”。它不是简单的“分清楚好坏”。就像大家都认同头等舱比经济舱舒适，那是共识，不代表你拥有更好的“taste”。真正的“taste”，根植于一种更深刻的认知，而这种认知，“是学不到的，只能靠悟” 。
学校教育追求“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但这最多只能将人打磨到高超的技能层面。技能，可以通过反复练习和竞争“卷”出来，但认知和“taste”不能 。它甚至是反标准化的，因为“taste”始终在演变：“一楼的精致在二楼看来是粗糙，昨天的经典今天看来是陈腐” 。因此，拥抱不确定性与变化，是获取它的前提 。
这种超越技能、关乎方向与本质的判断力，正是我在人工智能和量化投资领域苦苦求索的核心。
在四十多年前的一场谈话中，杨振宁就曾对“taste”进行过透彻的阐述。
1982年，杨振宁在与倪光炯教授的对谈中，详细剖析了他对“taste”的理解。这篇题为《科学人才的志趣、风格及其他》的访谈，也是理解他科学思想的钥匙 。
他认为，“taste”的形成对于学术发展和成就可以说是具有决定性的。它是在一个人最初接触一门学科时，由他所接触的方向、思考方法、过往训练和个人个性结合而成的一种东西。
他用了一个比喻来形容早期训练所形成的思想方法与“taste”之间的微妙关系：“一个人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在成人甚至到老年时候，还是很喜欢吃。有时这个喜欢是讲不出道理来的”。这种早期的印记，深刻地影响着潜意识。
那么，“taste”究竟是什么？
杨振宁明确地将它与单纯的知识和技能区分开来，并举了一个例子来强调taste的重要性。
他曾面试过一个15岁的神童，非常聪明，能轻松回答所有量子力学问题。但杨振宁却对他未来的发展“不是那么最乐观” 。原因何在？
当他问这个少年：“这些量子力学问题，哪一个你觉得是妙的？”少年却答不上来。
在杨振宁看来，这名学生“没有发展成一个taste” 。因为“学一个东西不只是要学到一些知识，学到一些技术上面的特别的方法，而是更要对它的意义有一些了解，有一些欣赏”。如果一个人学完量子力学，却不觉得其中某些部分是“美妙的”，某些东西“值得跟人辩论得面红耳赤而不放手的”，那么就没有真正学进去 。他只是掌握了可以在考试中得高分的知识，却未曾抓住这门学科的“精神及其重要性” 。
这正是“道”与“术”的根本区别。考试高分、熟练解题，是“术”；而能够欣赏理论的内在和谐、洞察其“妙”处，并为之激动，这才是趋近于“道”的“taste”。
杨振宁还区分了“taste”与“style”。他认为“taste”的形成更早，甚至在开始做研究之前就已经存在 。一个古画收藏家有“taste”，但他自己未必会画画；如果他后来开始创作，那么基于他的“taste”，就会形成自己的“style” 。可以说，“taste”是内化的审美与判断力，而“style”是这种判断力外化的独特表达。
杨振宁的这番论述发表于40多年前，在那个时代，人类的智力与技能仍是社会进步的主要引擎。而今天，我们正处在一个转折点上。生成式AI的崛起，使得机器在“术”的层面正以惊人的速度追赶并超越人类。它能写代码、做报表、分析数据，甚至进行初步的科学研究。
许多人为此感到焦虑，担心被机器取代。杨振宁的思想可以为我们指明真正的价值所在。当机器能够完美地执行指令、掌握海量知识时，人类最稀缺、最宝贵的能力，恰恰是这种无法被量化、无法被“卷”出来的“taste”。
不管是在学术界还是在商界，我们都能看到大量的论文和商品被批量制造出来，然而很多东西都缺乏真正的创新性与价值。因为研究者和生产者可能掌握了所有必需的“术”——实验方法、数据分析、论文格式……却缺乏辨别什么问题是“重要的”、什么方向是“美妙的”。他们有能力回答问题，却没有“taste”去提出真正有价值的问题。
金融领域也同样如此。一个量化模型可以基于历史数据进行精密的回测和优化，这是“术”。但市场是动态的、演化的，金融逻辑本身在不断变迁。真正卓越的投资，需要的不仅仅是数据优化的能力，更是对市场本质的深刻理解，是那种能够预见范式转移、在不确定性中发现结构性机会的“taste”。AI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工具，但方向盘，必须握在拥有“good taste”的人手中。
正如杨振宁所说，学好已有的知识固然重要，但要使研究工作真正成功，最主要的还是在于把已有的知识和自己的见解，跟自己的taste结合起来，从而冒出新的方向来，这才是研究工作最重要的一点。
这便是“taste”，它是爱因斯坦创立相对论时对时空和谐的洞察，是莫奈画出《日出·印象》时对光影的突破性感知。在杨振宁这里，它是“对称支配相互作用”这一理念背后，对物理世界秩序与美的深刻欣赏 。
杨振宁带走了一个物理学黄金时代的余晖。他留下的启示，则比任何一个方程式都更贴近当下：当机器能够穷尽“术”的层面，我们该如何自处？答案或许就隐藏在他所说的“taste”之中，那种对“妙”的感知，对本质的直觉，以及在无穷可能性中做出选择的内在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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