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克与特朗普的关系——从亲密无间到公开决裂,再到如今的戏剧性缓和——宛如一面棱镜,折射出特朗普一贯的行事风格:联盟脆弱、立场多变,充满不确定性与混乱。
这种个人意志强烈的管理风格,在华盛顿的复杂体系面前,是改革的利器还是混乱的根源?其看似杂乱无章的行为背后,是否存在某种一以贯之的逻辑?
或许,管理学的相关理论能提供一些观察的视角。
如果聚焦于特朗普的“商人”属性,把他的治理视为一个由“创始人”意志驱动的企业实体,许多矛盾和冲突便有了清晰的脉络。
创始人的“现实扭曲力场”:魅力型权威与权力法则
早在2001年,哈佛商学院就已将特朗普纳入其案例研究系列,与前总统吉米·卡特和“美国报业第一夫人”凯瑟琳·格雷厄姆等传奇人物并列,足以显示出他身上具备超越普通商人的特质。
该研究的合著者Howard Stevenson对“创业”的定义——“追求超越你现有资源的机会”——精准地捕捉到了特朗普职业生涯的精髓:他习惯以自己的游戏规则行事,擅长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通过高杠杆、强势品牌和激进谈判来撬动更大的项目。
这种风格,也是特朗普2.0就职典礼上那些围绕在他身旁的科技巨头所具有的共同特质。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称之为“魅力型权威”(Charismatic Authority),而硅谷则将其描述为“现实扭曲力场”。
与依赖于法律(法理型权威)或传统(传统型权威)的权力不同,魅力型权威完全建立在领袖非凡的、甚至被认为是超自然的个人品质,以及追随者对其近乎宗教般的情感认同之上。这种权威的持有者往往蔑视既定结构和规范,并能让追随者相信,常规的限制可以被个人意志所打破。
韦伯在其1921年的经典著作 《经济与社会》中写道:“权威的认可决定了领袖魅力的有效性……这种证明最初总是奇迹,它体现在对相应启示的虔诚、英雄崇拜或对领导者的绝对信任。”
特朗普深谙此道,他通过大规模的群众集会、对社交媒体的充分运用,以及不断讲述“唯有我能修复”(I alone can fix it)的个人神话,成功为自己构建了一个权力引力场。无论是暗示自己躲过暗杀是天意,还是宣称自己将“统治国家和世界”,都在不断强化这种围绕他个人的叙事,持续为这个引力场注入能量。
如果说韦伯的理论解释了特朗普权力的“来源”,那么斯坦福大学教授Jeffrey Pfeffer在《权力进化论》中剖析的策略,则清晰地描绘了其权力的“运用”方式。
Pfeffer提出的法则,如“打破规则,脱颖而出”、“建立一个强大的品牌”、“表现得强有力”以及“成功就是一切的理由”,几乎是为特朗普量身定制的行动手册。
他利用Twitter绕过传统媒体,直接与支持者对话,这本身就是对既定信息传播规则的颠覆。他的“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口号,成了一个极具辨识度和情感粘性的强大品牌。而“成功就是一切的理由”,则吸引了众多追随者并塑造了他们的行为,其中包括超级影响力者甚至是曾经的反对者。
马斯克的“臣服”:魅力型权威的引力场强大到足以吸引其他同样具有巨大个人影响力的追随者。
最初,马斯克对这位颠覆者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认为特朗普能像高效的CEO一样整顿华盛顿的沉疴。他全心全意地投入支持,甚至在特朗普的第二任期内接受了“政府效率部(DOGE)”负责人的职位,试图将硅谷的效率注入联邦政府。这正是“创始人”吸引力的体现——他让其他成功者相信,加入他的事业将是历史性的一笔。
然而,当两个习惯于成为宇宙中心的人物靠得太近,冲突在所难免。很快,特朗普对特斯拉老板的热情,以及马斯克对特朗普政策的热情,双双消退。
两人从盟友变为敌对,在公开场合相互指责,毫不留情。但最终,马斯克意识到与特朗普引力场彻底决裂的商业与政治成本,可能远高于放下身段的代价,从而选择了道歉求和。
这再次印证了特朗普权力生态的铁律:可以有盟友、有追随者,但不能有另一个平起平坐的权力中心,而围绕它运行,往往是更务实的选择。
反对者的“投诚”:“成功就是一切的理由”这条法则,完美解释了为何一些尖锐的批评者,如南卡罗来纳州参议员Lindsey Graham,会转变为最坚定的捍卫者。
当被问及这种转变时,他直白地回答:“我在这里有机会与总统合作,为国家带来一些真正有益的结果。” 在特朗普的商业世界观中,这并非意识形态的背叛,而是一次识时务的“交易”,一次对权力中心的理性投资。
“交易型领导”与忠诚度陷阱
在特朗普的团队中,忠诚度似乎成了一种溢价颇高的品质,其重要性可能超过了专业能力和独立判断。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说,当一个组织筛选成员的首要标准,不再是其能否为决策带来增量价值,而是其能否保证对领导者的绝对服从,隐患的种子便已埋下。
于是,一些支持者所声称的、效仿亚伯拉罕·林肯的“竞争对手团队”(Team of Rivals)很快就成了一个缺乏异议的“回音室”。
林肯的内阁充满了曾经在政治上与他激烈竞争的强大人物,他们拥有独立的声望和权力基础,并敢于在关键时刻挑战总统。而特朗普的圈子,尽管也吸纳了前反对者,如副总统JD·万斯和国务卿马尔科·卢比奥,但作为一个集体,他们表现出的更多是顺从。
这种团队是心理学家Irving Janis所描述的“群体思维”(Groupthink)的完美温床。
Janis研究发现,一个高度内聚的团体,为了维持内部和谐,会不自觉地压制不同意见,从而导致灾难性的决策。而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的Barbara Kellerman在《The Enablers》一书中,则精准地定义了促成这种现象的追随者:“推动者是那些允许甚至鼓励其领导人参与并持续进行破坏性行为的追随者。”
在“推动者”组成的团队中,“群体思维”的典型症状清晰可见:无懈可击的错觉(认为团队不会犯错)、集体合理化(为错误决策寻找理由)、对反对者以及对持不同意见成员的打压。在这里,能力带来的价值,显然不足以抵消忠诚上的些微瑕疵。
其结果是,核心团队的决策质量严重依赖于领袖一人的直觉,而失去了通过激烈辩论和多元视角来纠错的关键机制。
这些都让特朗普的执政生涯类似于其主演的真人秀《飞黄腾达》的剧情——谁被解雇(you are fired),谁被录用(you are hired),都是为了收视率精心策划,围绕“忠诚度测试”展开的宫廷闹剧不断上演,镜头一次次回到舞台中心的老板身上。
这种以奖惩为核心的运作模式,在管理学中有着清晰的定义,它揭示了特朗普领导风格与真正持久变革之间的内在矛盾。
这正是“交易型领导”(Transactional Leadership)与“变革型领导”(Transformational Leadership)的区别。 交易型领导者专注于通过明确的奖惩机制来完成短期任务,其与下属的关系类似于一场“交易”:你完成任务(或表示忠诚),我给予奖励;反之则予以惩罚。而变革型领导者则通过愿景、价值观和个人魅力来激励追随者,促使他们超越个人利益,实现深远的、长期的组织变革。
特朗普展现出来的魅力型权威,会使追随者误以为他是一位带来革命性变化的“变革型”领袖,但他在团队管理上表现出的行为,却更符合“交易型”领导的特征。
伦敦商学院教授Herminia Ibarra指出:一旦人们将自己的身份认同与一位变革型领袖联系在一起,就很难再改变。当这位领袖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辩解时,这种身份认同反而会促使追随者加倍支持,以消解内心的认知失调。这或许解释了,为何其追随者在面对种种乱象时,依然能保持忠诚。
体系的惯性:当颠覆者遭遇“常规化”困境
任何CEO的意志,无论多么坚定,最终都要通过公司的组织架构、流程和文化来贯彻执行。而特朗普所要“管理”的,是一个最庞大、复杂、且最具惯性的组织——美国联邦政府。
这个体系在两百多年的演化中,为了防止权力的滥用和突兀的变革,被设计得精密、审慎且运转缓慢。这与特朗普追求速度、灵活、交易和个人决断的CEO风格形成了根本性的、几乎不可调和的冲突。
这正是韦伯理论中“魅力型权威”所面临的终极挑战:“常规化”(Routinization)。
变革型、魅力型领导者都会带来不稳定。正因如此,他们也需要组织架构,以便其想法得以具体化。一个依靠领袖个人魅力建立的运动或组织,若想长期存续,就必须将其创始人的非凡品质转化为可预测的、可持续的日常规则和官僚机构。
特朗普的治理模式,在“常规化”这一步上遭遇了困境。他似乎对深入、繁琐的官僚程序缺乏耐心,容易凭借个人喜好甚至是冲动制定策略,成为每场“交易”的核心。这不仅会造成决策瓶颈,让整个系统等待领袖一人的指令,更会架空专业人员的职能,破坏既有的、经过长期检验的决策流程。
最终,他每一次试图以“创始人”的个人意志强行推动议程时,都会撞上华盛顿深厚的“体系之墙”。这种摩擦并非仅仅源于某个具体的政治对手,而是来自体系本身的“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y)——即一个系统一旦走上某条道路,就会因为规模效应、学习效应和协调效应而不断自我强化,使其难以转向。
特朗普或许有擅长交易的一面,但在根深蒂固的制度惯性面前,显得力不从心。无论是马斯克和DOGE引发的混乱还是白宫的一系列冲突与动荡,无不在表明这一点。
市场的修正:品牌的价值重估
在商业世界,一个强大的品牌是企业最宝贵的无形资产。特朗普本人就是一位品牌管理大师,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融合了财富、成功与奢华的超级品牌。在政治领域,他成功地将“特朗普”这个品牌转化为了政治资本。
但任何品牌,即便是最强大的品牌,也存在市场饱和的风险。同时,当个人与品牌高度关联,一旦个人行为导致品牌受损,其品牌策略也可能随之崩塌,而这些失败必然会连累到特朗普本人。
特朗普的政治品牌——一种混合了民粹主义、反建制姿态和表演性强硬的独特产品——在初期极具颠覆性,吸引了大量被传统政治所忽视的“消费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新鲜感褪去,当其治理的实际成果(或混乱)开始显现时,这个品牌就面临着“价值重估”的压力。
持续的内部动荡、高级官员的高流失率、以及民调中出现的支持率急剧下降,都可以被视为市场发出的负面信号。
在商业中,这意味着“客户满意度”正在降低,“品牌忠诚度”面临考验。对于那些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特朗普品牌捆绑在一起的“推动者”们来说,这是一个关键的清算时刻:继续持有这支“股票”的风险,是否已经开始大于潜在的回报?
Pfeffer权力规则的最后阶段预示:“当政客们意识到继续依附于一位正在贬值的领导者的风险,大于与他对抗的风险时,他们就会改变自己的行为。”
交易的艺术:一场商业法则的政治实验
将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作为一场宏大的商业实践来进行复盘就会发现:他以颠覆性CEO的能量打破政治陈规,精准捕捉了市场空白,但过度依赖个人魅力与忠诚,低估了制度惯性与决策复杂度。管理学视角揭示,其引以为傲且屡试不爽的商业法则在国家治理的复杂现实中,暴露出了深刻的局限性。
前广告高管Richard Hytner的评价一针见血:“这位CEO的表现很快就辜负了当初让他上任的宣言,在企业界,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留任。”
当一个公司的品牌声誉因其领导者的行为而持续受损,当最初向“股东”承诺的宏伟蓝图迟迟无法兑现时,即便是最忠诚的董事会也会开始考虑更换CEO。
特朗普的治理模式,最终要回答一个所有企业都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它能否创造可持续的、可预期的、积极的价值?
答案或许在于,他能否超越交易的艺术,真正实现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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